世途千层饼

我想以他寄生在我体内的光,构建出一个他还存在的世界。

Ambergris(2)

  
     西出龙门数十里,还有些个零散的县城和村庄,黄泥堆砌的土墙在风沙中更显荒凉。因着死亡之海中不安分的因素,流沙与暴风的范围还在不断扩大,而今靠近死亡之海的村落都开始往龙门周边迁徙。大漠白日里显得极为沉寂,炎阳烈日炙烤着脚下金色的沙砾,隔着短靴也未削减丝毫灼热。

   沙尘暴虽频频出现,却总叫人摸不清其规律。所以葬身其中的人类不计其数。哪怕是土生土长的原住民,也不曾知晓死亡之海是什么时候出现的,以讹传讹传作了神明降下的神罚——为了惩戒人类因自身的贪婪而破坏了创世神的喜爱的造物。

   尖利的爪子堪堪擦着韩信腹部的皮肉而过,携着炽烈的热风席卷而过,却也剐破了表皮漫出血液。痛觉还没上来,只生出些钝涩的麻痒感。东皇下身没有支撑,直直倒在了湖边的浅滩上,乌黑的发丝覆过苍白圆润的肩头,遮住了布满雷火灼烧痕迹的背部。龙尾无力的垂着,刺目耀眼的烈日将黑曜石般的龙鳞尽数暴露在阳光下,犹如黑暗的深海为光明所穿透而缓缓渗透出的湛蓝。

  韩信伸手抹了一把腹部的擦伤,沾染了汗液带着轻微刺痛。捻着指腹上的血迹,抬手令另外几人原地待命。从腰间抽出那柄玛瑙匕首,一步步靠近趴在地上似人非人的“妖物”。东皇脸挨着地面,自顾自想着待会该怎么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来一爪子,倏地头皮一痛,竟是被人揪着发根抬起了头来。粗糙带着过于滚烫温度的大手钳制着他的下巴,指腹揩去沾在东皇脸上的沙砾。

  面前是韩信放大的脸孔,从在龙门相遇以及一路同行他都未曾好好打量过这个人类。鼻梁高挺眼窝深陷,眉眼却如泼墨山水。麦色的肌肤与火红又热情的发色相映却不突兀反是有些异域风情。只是他对人类男性并不感兴趣,也没有心情欣赏。

   韩信眸中闪过一瞬间的诧异,随后眸光一转,唇角轻勾哼笑一声,拇指轻轻挨上柔软的唇瓣往下戳弄,露出里面粉色的舌头和一点点白森森的利齿,东皇喉结上下滚了滚想要骂人,却只能发出嘶哑单调的音节。

  “果真是个妖怪。”

几步之外的几人面面相觑,随后不约而同地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韩信。掏出软麻布帛擦了擦手,盯着脚下没有丝毫活气的妖物,想到了什么似的轻笑起来。
  “我听说南海有鲛人,善于纺织,可以制出入水不湿的龙绡,比丝绸还要顺滑柔软且柔韧不易破。且泣出的泪水可以化成珍珠。是个稀奇玩意儿。”他不紧不慢说着,慢条斯理地把软麻塞在腰间。那头东皇还在震惊于自己身体的变化,这头韩信已经琢磨好该怎么把他拆开卖了。

   东皇早已忘记有多久没有受过伤了,他有着属于龙族坚硬的鳞甲,刀枪不入,哪怕是雷火劈得皮开肉绽,只要不伤及筋骨基本不算回事,以至于他对于痛苦这种感觉并不熟悉。而这次,似乎便是这无孔不入的风,像是丝缕柔韧的线,极有针对性地嵌入骨血,削减了他的力量。因为身体陷入虚弱状态而自发地开始修复,才会有变不回人形的时候。

  该死……那个隐匿在暴风中心的家伙,早晚要把他揪出来碎尸万段!

  
  
   阿依莎盘腿坐在货箱上,拆开用油纸包裹的肉干,肉干是用牛肉腌制的,又在烈日下晒干便于储存携带。虽然又干又硬,口感不佳。但吸水饱胀后尚可饱腹。她便就着马奶酒面不改色地一口一个吃了下去,偶尔往韩信离开的方向看一眼。眼瞧着暮色将临,温度也不复白日的炎热,呈直线往下跌,日头悬在远处的地平线,将沙砾照得火红通透,却没有一丝暖意了。

   为此,常年在这条路上行走的商队也不是没有准备的,同中原所属朝廷几百人的商队相比,韩信带的这支队伍只是寥寥数十人而已。阿依莎是商队里唯一的女性,虽然生的娇小玲珑,又不失异域女子的大胆奔放。她将早就备好的裘衣暖衾被都取出来抖开,差人拾了干柴就在驻地一处空地上生起了火。

  直到太阳完全沉入黑暗,凭着空中零星的一点星光,能看见远方行人影影绰绰的身影。阿依莎抬指作了个噤声的动作,素手已轻轻搭在了腰后的弯刀上。一干人皆屏息盯着不知是敌是友的一路人。

   柴火烧得噼啪作响,火星子随着火苗跳动冉冉上升又倏地熄灭。韩信的脸从阴影中浮现出来,众人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。韩信还穿着白日里那身凉爽的短衣,阿依莎立马拿了件裘衣递了过去。韩信将肩上五花大绑的东西往旁边早已支好的帐篷里一扔,披上裘衣坐在火堆旁,一言不发地喝起了暖呼呼的肉汤。

  阿依莎好奇地往帐篷里看了看,只是光线微弱看得不甚清晰,只隐约看出来是个没有穿衣服的男人。阿依莎心里咯噔了一下,还想再细看,忽然觉得被后发寒。回头就看见韩信正端着陶碗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边。

   东皇被韩信倒过来扛了一路,男人肩头太过于坚硬,抵着他的小腹几番颠簸,此刻身子陷在被褥里只觉两眼发黑,一声也吭不出来了。韩信端着肉汤走近,将陶碗递给了阿依莎。“里头是个鲛人,现在约莫是伤不了人了,你给他喂点吃的,别饿死了。”韩信本是不想麻烦别人,但那鲛人也有男女之分。想起要给男人喂吃的,韩信保证一定会掉光他这一辈子的鸡皮疙瘩的。

  谁知阿依莎却像见了鬼一样看着他,最后木讷地点了点头接过了碗。东皇察觉到有陌生的气息靠近,本能地缩了缩身子。却闻到股肉的香味,这几天他被折腾得身心俱疲,眼下腹中的馋虫也被勾了起来。东皇不情不愿地从被褥中抬起头,便对上了阿依莎有些担忧的眼神。
  “哈哈,别怕。我是来给你送吃的的。”阿依莎瞧见东皇被反剪着双手绑得结结实实,有些无奈的笑着“不过不能给你松绑噢,你能听懂我说话的吧?”
   

   东皇对阿依莎的印象很好,懂事又知进退识时务的姑娘谁不喜欢?阿依莎小心翼翼地将东皇扶起来,倚着墙根靠好。汤匙搅了搅浮在汤面上的油沫,舀起一勺夹杂着不少碎肉的汤汁,往他嘴边凑去。东皇心中那点不适感也全然消散了。只是汤还没入口就被人半道夺了去,汤汁却是一点也没洒出来。

   “还是我来吧。”韩信阴沉的脸又近在咫尺,阿依莎歉意地笑了笑,从拥挤的帐篷里挤了出去。韩信用勺子戳了戳他紧紧闭着的唇缝,恶意地笑了起来。“吃啊,怎么不张嘴了?”

   ……不能吃,不能吃,这绝对不能吃,这一定是有毒的。东皇刚往后缩了缩就被韩信一把摁住,掐着他脸颊两边一阵大力的揉捏,疼得他眉峰紧蹙着却连人都骂不了。阿依莎听着帐篷里不小的动静无奈地叹了口气,在心里为东皇点了蜡。

  
     在沙漠中行走需要常人没有毅力以及能随时保持冷静的能力。沙漠广袤无垠,很难辨别方向,只能靠着太阳辨别个大致,夜间更是危机四伏。保险起见,是不会有人选择夜里行路的。这一次是韩信守后半夜,彻骨的寒风轻轻吹拂着,调皮地逗弄着将灭未灭的火花。冗长寂静的夜里,只有沉稳缓慢的呼吸声能让人觉得安心。

   东皇躺在阿依莎为他腾出来的陶缸里,被水浸泡着没过头顶。天上那一轮明月照在水面上,被水波扯得漾成模糊的一团。这缸子里有股奇怪的味道,让他如何都不舒坦,想将脑袋冒出去透透气。

  但想着外面还有个讨厌鬼,东皇心里一阵纠结还是选择了继续憋着,郁闷地吐了几个泡泡。不想,东皇没去招惹这闹心玩意,这家伙却偏偏找上了他。韩信轻轻敲了敲缸壁:“妖怪,睡了没有?”

   东皇心里一痛,很想用尾巴啪啪啪打烂这人类的臭脸。韩信半天得不到回应,正欲探头去看,便听见里头传来震天响的呼噜声。东皇不想搭理他,想要装睡,只是方法太过于幼稚却把韩信真的给逗笑了。

    “其实啊,我以前不是生活在这里的。我的故乡是在东海边的一个小村庄。我记得那时候,我还是个有爹有娘和自己的家的孩子。也是好笑,他们对我的好我都记不太清了,只记得最后他们告诉我,其实我是他们捡回来的。”

  东皇并不对他所说的感兴趣,只是听见东海一词,才忽然有了听下去的兴致。他轻轻挺起上身,扒着缸口探头看去。韩信正倚着陶缸背对着他,东皇俯身看去能看见他发顶小小的发旋。

   “可是我不在意啊,只要他们愿意,我能一直做他们的儿子。为什么要强硬地赶我走呢。”东皇看见韩信的肩膀轻轻颤着,抱紧了双膝。不知是因为情绪波动还是因为寒冷。

  “这些年我独自在外头打拼,说九州五岳,山河万里。我又哪里没有走过。而我心之所向,却还是那片冰冷的海。”

   “你知道吗,看见你的眼睛我就忽然想家了。南海和东海是不是都是一样的呢,同样的海水才能养出这样的眼睛吧……”

  东皇抿了抿唇,一时心中五味杂陈,复杂得很。他开始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脸也被雷火灼得有些面目全非,乍一看还真的像是个丑陋的妖怪。总让他回想起当初改造自己时那副丑陋的模样,疯狂地追求无上的力量,让他摆脱平庸,凌驾于平凡之上。如今想想,都能算作遥远的事了。

  他对于人类的凡躯和无用的感情没有什么留恋,但聆听一个思乡之人的倾诉,却没什么不可以。

   “你去过东海么?”他听见韩信这么问道。东皇喉间苦涩不已,喉结艰难地滚了滚,才吐出句断断续续的句子。

   “淹了……东海附近的村庄。海啸。”

   “………”

   “……是这样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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